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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石成金

Jeff Kelly

1849年中国移民大量湧入美国,并不是来这里洗衣服的。和其他淘金客一样,他们也是抱著一夕致富的梦想前来。旧金山是三藩市的中文名称, 也是全美唯一一个城市的中文译名不是由音译而来。由北京飞往三藩市的行李牌上标示著「旧金山」。旧金山中国城的主街沙加缅度街(Sacramento)中 文标示为「唐人街」,代表著中国移民对于祖国王朝的缅怀与骄傲。加州淘金的消息吸引著许多中国南方的人们,为了逃离清末朝廷的腐败和贫穷的生活,渡海来到 内华达州的赛拉(Sierra)山区,却只是成为另一种劳力剥削下的牺牲者。为了优惠初从东岸前来的美国人民,将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与赋税制度加诸在中国移 民上,迫使这些移民转入相关的服务业如餐饮及洗衣服务。

艺术家展望(1962年,生于北京)以能够「点石成金」闻名国际。在他的北京工作室兼具展览间里,同时制作、展示著仿制传统文人石的不锈钢材质假山石。

从宋代以来广受文人雅士视为珍物,这些长时间受到冲刷、切割、磨蚀的文人石,代表著自然天成的艺术和人类崇尚自然的创作行为。这些风雅陡峭的圆石, 纹理复杂纠结,引发文人想像。每一颗石头,不论大小,自成一个世界。这些石头,被远离俗世尘嚣的文士收藏著,以唐代的审美观评断其肌理、开口、孔穴与皱 摺。几千年来的自然力(风、雨、冷、热)将中国传统的理想山水刻划在这些巧夺天工、浑然天成的文人石。自然和艺术,皆交杂在其优雅的纹理间。

如同设计新兴都市住宅景观而开采装饰用的石头,展望从中国各地收集大量的文人石,并运往他在北京的工作室。在那里,石雕师傅度量记录石头表面,以准 备之后各局部金属表层包覆工作的进行。过程之中,各区段不锈钢表层(其薄度使其可轻易弯曲成型)一一被剥离原石表面,焊接组合成为原石的空心复制。当原石 表面含有被侵蚀而成的孔穴,这个过程就更为复杂,这些凹陷在中空表层构成如同轮廓的剪影,有别于覆盖成形的外模制成,在此不锈钢外模热塑、打模、弯曲和焊 接的制程需在立体构成的状态下进行。成形后,再进行最后的抛光,成为光彩无暇的雕塑成品。

虽然将石头包覆在不锈钢外模内只是很间单的概念,但却有著震撼与复杂无比的效果。这些文人石之所以广受前人的珍视,即是因为它们有著如同图片一般的美景, 而展望的作品便是运用著种种文人石的特性而发展其独创的景致。艺术家依循著自然的惯性, 交错著平面与立体的流动,罗织成为这个虚幻的物体—一座反映著所属环境, 然后将其溶解流泻成一道闪烁光芒的液态雕塑。这些作品,不只是静止的理想世界微观,更是今日工业社会的动态反映—传统的中国,披著摩登的表层。

展望并不是真的以金石做为媒材,但他的确是采石的文人。将收集到的文人石运送到他的御花园(工作室),然后出口他的假山石作品到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或其他收 藏。直到今日,他的原石都是来自中国本土。为了在金山上的展览,他被邀请到曾经满是中国人在这里辛勤开垦的加州的金矿区采集石头。特别是他可以探勘整个草 原谷(Grass Valley),包括北布卢姆菲德镇(North Bloomfield,当时称为汉博,Humbug),以及荒芜的马拉可夫.迪金斯矿坑(Malakoff Diggins)。水力采矿始于1852年,至今仍对内华达山区从普鲁马斯郡(Plumas County)以北到马里波沙郡(Mariposa County)以南一带造成地质上严重的破坏。利用大型水炮冲击整个山脊,冲刷下的土石流入山底的河水,沈积在沙加缅度山谷(Sacramento Valley)的三角洲地带,改变了河流的深度和动线,也影响了该区地质的构成。到1884年水力采矿被禁止之时,估计已有一百万盎斯的金沙从山坡上被冲 刷流失,换句话说,是数以百万吨的土石跟著这些金沙一起被冲走。  只有极少数的黄金流入中国移民的口袋里。在北布卢姆菲德镇(现属马拉可夫.迪金斯州立历史公园, Malakoff Diggins State Historical Park),沿著汉博溪(Humbug Creek)行走,还可以参观当时中国城的旧址。这片空旷的草地已经看不到当时满布临时营地的景象,只留有一只告示牌,和一丝诡谲的气氛。和加州各矿场营 区的中国城一样,在白人优越主义和排斥华人的社会下,这些中国移民只能群集在邻近市中心的贫民区。

虽然被孤立于社交场合,这些中国淘金客并没有忘记发达致富的梦想。有极少数的人达成这个目标,但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再回到故土—即使他们赚到的钱都寄 回家乡。1852年间,在加州的华人人口数达到二万五千人,皆为男性,积欠的旅费在美金35元到125元间不等。他们强烈的职业道德观—工作认真,喝茶不 喝威士忌—威胁到白人矿工的先天优越感,导致后来不平等的赋税制度、种族冲突与暴力事件。1849年,这些白人矿工把六十名中国矿工从中国营区 (Chinese Camp)驱逐到土奥伦镇(Tuolume County)。其后三年间,数以百计的华人被流放到哥伦比亚(Columbia)、尤巴市(Yuba City)、马蹄洲(Horseshoe Bar)、摩蒙洲(Mormon Bar),以其他的各处矿区。这个神话理想般的旧金山与唐人街之名,背后蕴藏的是这样艰辛的历程。

中国文人石上这些自然天成、条理分明的景致,对比著满布堆积于加州金矿区溪流里,受到河水冲刷的圆石、强力敲击破裂的碎石。矿屑、洼坑、断垣残壁, 这些是矿区工业化理想破灭的景色,也是展望「在金山上」作品石头的来源处。来自尤巴河(Yuba River )及穿越草原谷附近私有地的支脉,这些石英石被以鹤嘴锄挖掘出土。从砾石到六千磅重的巨石,一一运送到艺术家在北京的工作室,开始不锈钢模型的复制。 这些不锈钢石再与原石成对运回展出,总计约为三十颗。

这样由完全不合规则的配对形成一个有趣的概念:例如加州的石头被由中国的艺术家塑造成不锈钢金属石。任何一对组合都在模糊与制约造成它们的两件事物(两件 物品或是两个人)。而展望成对的原石和复制石则互相呼应著,像一对异卵双生,有著同样的DNA,不同的外表。从赛拉山区来的石头属石英石,多半呈现暗白 色,或带有黄赭色水晶斑点。在包覆不锈钢外模前,助理们先以红色签字笔规划好各个区域,好像在给石头裁制新衣服。这些红色标线存留在原石上展出,呈现工业 化的制作过程(数学、工程、原料加工)以及美感经验的对比。原石的功用就像是人造复制石的概念和图稿。人造复制石的流线造型和光滑的表面,抚平了这些赛拉 山区开采出的原石上所有裂痕,和天然的瑕疵。提供观者一个理想境界。这些成对的原石和完成品,完整收录这件雕塑品自身的开端和结束。

展望的作品来自赛拉山区部份的石头,其普遍而不精致,原貌不经装饰是非常美式的风格。它经过土石流冲刷、水炮的冲击、冷热温差而均裂、炸药的爆破粉碎甚至 人为的敲打。 这些超越大自然的力量,便是1850年代,美国的金矿矿工(包括华人在内)加诸在赛拉山区的山石上。代替石头的天然养成所需的时间和耐心的是人为的强大外 力。展望其他作品所采用的中国文人石,是时间的痕迹。另一方面,赛拉山区的石头,则不仅是大自然的意象,更是人为大肆开采下的副产品。在炼金术的定理下, 石英和不锈钢石平衡了艺术家艺术公式的两边。而黄金,一如平常,遗失在神话的想像中。

实际上,一大片的石英石从山边切下来、从隧道里炸下来,或是从诉说著强烈、纯粹、无拘的野望的潮流冲刷下来。加州的文人们时而退隐到山区寻求独处与灵感的 激发(特别是从1960年代),但他们嚮往著海岸线,想像著如猫熊般在竹林里自由的滚动。整个内华达赛拉山区的自然景观在十九世纪末被改变,安索.亚当斯 (Ansel Adams)的优胜美地(Yosemite)山景已不复在。这些山脉已经被开采、垦伐、耗尽、淹没,甚至开通隧道,被公路和铁路贯穿。这群贪婪和极度渴望 的人们在金矿脉区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这区的富人阶级则从山区的矿区往山下迁徙到中央山谷(Central Valley),搬入旧金山位于丘陵起伏的大楼内。

展望的实心石英石与空心不锈钢石外模对比,证明了分隔在真实和虚幻之间的深渊。1850年中国移民和其他的淘金客怀著同样的梦想来到加州。这个事件也许只 是发生在大时代下的一个小段落,但的确开启了中国移民前来美国的金色拱门。从中国来到加州赛拉山区,采集石头,并以这些石头作为其不锈钢复制石作品的原 型,将这些未经装饰的石英石,转换成美感经验上等价的金块。展望象征性的重新演绎十九世纪前人的旅程,不同的是,他真的达成致富的梦想。

过去的几年间,展望在世界各地如伦敦、芝加哥等地的美术馆 ,展出名为都市山水的装置作品。在闪耀的镜面平台上,排列堆叠数以百计的锅碗瓢盆,将这些食器厨具成为作品所在城市景象的闪亮反映。例如蜿蜒穿梭伦敦的泰晤士河(Thames)以及摩天大楼高低起伏的芝加哥。

在亚洲艺术博物馆,展望选择重新诠释旧金山市区,包括它起伏不定的丘陵地形。 市场大街横贯市区造成的街道错位排列、高低起伏的山丘地形以及各具特色的街坊社区(包括中国城)等旧金山著名的地标,一一罗列展开于展厅地面上展望闪耀的 不锈钢山水中。镜面平台反射著市区的地平线,闪亮的反射强化了数量上的幻觉和吸引观者进入想像的街道阵列、虚拟的轮廓外型。就像所有传奇的城市,它的视觉 效果是广阔宏伟的,但这宏伟的感觉是建立在无止尽的重复和微不足道的细节上。 这些通俗常见的锅碗瓢盆构筑成亮眼的世外桃源景象,在材料与成果间,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这些造型特殊、亮丽耀眼的旧金山鸟瞰景象,终究在通俗日用的食器 餐具间,回复现实,不论其外观是如何的闪亮。都市山水喻示著二十一世纪大量生产的中国制造业,和其中参与制程的劳工,以及每天使用这些餐具的无数家庭。本 次旧金山装置主题集中在表现十九世纪间大量湧入加州淘金的中国移民。淘金梦碎之余转入生产制造业的情形,在展望锅碗瓢盆的山水中,有著无数旧金山淘金梦的 迷思。被淘金梦吸引而来的移民,最后转而安于次一等的银器。

有如炼金术而非艺术,在展厅地面的不锈钢餐具山水,和对角墙边架上成对的石英石和不锈钢石,彷彿互相吸引著。它们代表著相同公式里的两个参数:单调沈闷的 现代工业社会,和从此例行公事中跳脱出来的渴望。现实生活中,发现黄金是和投入采矿淘金完全不同的。开采金矿是工业劳力,和开采煤矿没有不同。任何人都可 以在溪流里筛捡矿石,或是在岩石里追寻金矿脉,但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找到足够的数量来转换成足够的金钱,让他们停止追求。除了橡胶大亨与矿区所有权人,真 正在淘金热潮中赚钱的人,只有贩卖采矿器具的商家。

真正的淘金梦觉醒在矿区旧址的废墟中,和人们心中残存的记忆。旧金山虽是在淘金热潮中发展的城市,但它的基础却不是在石床上。大部分市区的地基是填海而来,早期是利用废弃的马车材料,到大地震和大火后,被冲入旧金山湾的残骸。

1915年在旧金山举办的泛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充分显示了这个城市,历经灾难,浴火重生。加冕著义大利建造展示的宝石塔冠(Tower of Jewel),迎风闪耀著光芒。建造在填湖地形上(马林那,Marina)的整个博览会,在结束后几乎全数拆除。1989年露玛.皮耶塔(Loma Prieta)地震使得许多填海区地质液化。至今旧金山仍旧是一座立基在不稳定的填海地形上,如同嘉年华般的新兴都市。展望闪亮的都市山水也许是建构著当 年万国博览会所预告的未来,但淘金的梦想,却是成立在通俗常见的锅碗瓢盆间。真正一座旧金山。

展望的后现代雕塑作品跃然于其光亮的不锈钢外模上。反射著其周边的环境,浓缩成一道光芒、一点颜色流动于表面,甚至解构了本身实质的存在性,成为一道水 流。因此,雕塑的物性由本质成为变数,随著所在环境(如旧金山)而牵动。这对于雕塑作品来说并不是新的概念。但它所代表著的古人的理想境界以及现今中国各 处新兴都市景象将展望的文人石置于智慧的哲理上,协调著中国的悠久传统与不久的将来。

一部份的中国近代史在加州发生。一部份的加州近代史是与中国相关。华人在加州内华达金山开采出丰富的文化矿脉。今日的加州是一个文化大熔炉,包括不受欢迎 的早期中国移民,历经艰辛的留在美国。在二十一世纪初艺术国际化的今天,中国艺术家已经是世界流通。他们是现今全球系统创意出口,文化贸易的最佳代言人。 他们的产品是萃取自中国历史和觉醒自毛泽东破灭的共产主义乌托邦梦想。展望的雕塑作品反应乌托邦梦想的后期,一种流动、不稳定、闪耀、纯粹却极具毁灭性的 现代化。

坐拥著金山,加州继续是世界的梦想之地。展望成对的原石和假山石,从赛拉山区运至北京,再回到加州的旅程,证实了黄金一直以来包含在实质的物性与表象之间 的特性。来自赛拉山区大量不纯的石英石和来自中国光泽亮眼的不锈钢石,究竟哪一个比较真实?它们的重量和密度或是它们的空洞和轻浮?它们同样是石头或同是 艺术货币?它们产自土地的真实性或是经由人为的想像和制作的模拟性?借由使用现代工业原料,在中国复制来自加州的石头,以及借由运送这些原石和复制石回到 加州展出,展望呼应了前人来到赛拉山区的旅程,并且提醒著我们必须了解—不论是经过学习或是错误—真金与愚人金之间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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