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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如何对世界“构形”

黄专

在影响我们这个时代的诸多艺术家中,展望的艺术有着以简单材料形态营造复杂问题的特质,他的艺术实验像是一场在趣味、心性和感官世界中不断寻找平衡的智力游戏,它不断带来惊喜和高潮但却从来不提供清晰的答案,他是少数几位在自己设置的艺术问题中进行独立工作的艺术家之一。

展望艺术的真正起点来源于对“太湖石”的思考,但20年来这个象征母题本身却像一个无法确定终点的智力迷宫,理解这个迷宫需要一根阿里阿德涅的线团。《假山石》是工业复制时代对古典时代的致敬和戏仿,但使用拓制太湖石这种工艺手法本身就不仅仅是一个趣味和形体转换问题,“拓形”也蕴含了一个关于雕塑艺术的更为根本性问题的思考,即雕塑如何对世界“构形”?而正是这个有点形而上学的问题构成了展望艺术的坚实内核,引导他不断剥离出与他个人经验相关的那个逻辑假设:雕塑在当代艺术的形式和本质问题上到底能走多远?他以他的实践发掘着这些问题的各种可能性,但同时又谨慎地使它保持在雕塑这个媒介所能触及的边界之内。

1995年开始的《假山石》带来的是一个悖论性的趣味问题:在工业材料复制的太湖石面前我们面临着双重的视觉挑战,欣赏它和反感它都会令我们感到不安,它以一种我们司空见惯的仿古方式向我们文化的杂种性发问,并把它抛给了大众。当《假山石》(图一)真的变成了一种收藏趣味并带来了含义无穷的解释时,它的巨大成功反倒促使他回到一个更为基础的问题,即太湖石作为一种石料的物质本质如何被我们理解。2005年的《素园造石机》(图二)将拓石转向造石,这件作品如其说是对太湖石形成的一种“科技”实验,不如说是一种戏拟性的神话再造,它把时间压缩在空间之中,使亿万年沧桑的造石史变成一种瞬间的事件景观,而在《我的宇宙》(2010)中造石更与洪荒宇宙大爆炸的起源故事联系在了一起,它们像是对石头的一次视觉考古,但这种拟像考古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知识上的收获,它提供的只是某种穿越历史的想象力的快感(图三)。

图一:假山石,1995,尺寸:80cm×60cm×50cm,不锈钢.png
▲ 图一:假山石,1995,尺寸:80cm×60cm×50cm,不锈钢

图二:1小时等于1亿年——素园造石机—操作全景,2010年,今日美术馆.png

▲ 图二:1小时等于1亿年——素园造石机—操作全景,2010年,今日美术馆

图三:我的宇宙,2011年,尺寸:可变,不锈钢、六角度视频.png

▲ 图三:我的宇宙,2011年,尺寸:可变,不锈钢、六角度视频

如果说造石从《假山石》的物质性历史中发掘了一个虚构的内在事件,那么《镜花园》(2004)(图四)则从《假山石》的镜像中发现了另一个表象世界,一个由凸凹的太湖石皱折通过不锈钢镜面反射而造成的非现实的现实世界,这个世界具备了真实和想象的双重本质,或者像艺术史家巫鸿先生所说,这个镜像构成了某种“转换性介质”,而正是这个转换性介质激发起艺术家另一种造物的欲望,在发现这个镜像十年后,这个欲望以系列仿石雕塑作品《应形》(2014)表现出来(图五),现在,世界是真实的还是幻觉的这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在展望这里有了一个造型形式的解答。“应形”的词义来源于中国古代绘画六种原则中的一种:“应物象形”,“应物象形”兼用《庄子》“其用心也不劳,其应物也无方”和《肇论》“法身无象,应物以形”之义,指以人的心智观照万物,随机应变,造型象物,这种观照自然的视觉方式产生出中国艺术中一种特殊的表现主义:它不是对自然物象的模拟式写真,而是对一切有形和无形世界的想象性造像。《应形》以实体雕塑形式复制了不锈钢大理石的扭曲镜像中艺术家本人的身体,从而使这种塑形过程变成了对自然和人体的双重造像,镜像反映的人体和雕塑塑造的人体现在处于一种悖论性的视觉关系之中,它们超越传统象征与艺术家之间的主从结构,而艺术家身体的带入更加重了这一过程亦真亦幻的色彩,艺术家将它描绘成一种没有观念预设的自动过程:

图四:镜花园系列-人物,2004年,摄影.png

▲ 图四:镜花园系列-人物,2004年,摄影

图五:应形,2011年,仿石材.png

▲ 图五:应形,2011年,仿石材


“这里没有与社会问题对应的所指,也没有美术史的上下文脉,我知道我不可以先对自己预设一个文化之套、形象之套,再让眼见的东西钻入这个套子,那无异于闭上自己发现的眼睛,用石膏凝固有思想的观念,我必须谦卑地把自己隐藏在形的后面,随形而行,适应形的出现而不是要求形符合我的意愿,要以无形的我面对眼前形形色色的、我不一定懂的“上帝”,然后不假思索地借助照相设备捕捉所有出现的形。由于它可能不在我的经验意识当中,我必须接受“暂时什么都不是”这个理念,但它的确存在。有一次,我发现一个非常奇特的形蜷伏在某个角落的深渊中,犹如我的灵魂躲在那里,我迅速抓住它并拍下图像(后转化成三维的汉白玉石雕)。奇怪的是,当我尝试再次寻找这个形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似乎我的身体也无法再次复制那个动作。这些不断变换的身形以及身体任何器官的形都不会是终点,它只是一个个被临时显现的虚幻瞬间,虽即生即无,确能启示我的现实存在。”(展望:《应形》展自述)

“暂时什么都不是”呈现了一种非确定性的思维态度,正是这种思维使作品与“应物象形”的图像观念产生了一种历时性对话,并再次凸显了展望艺术中明确的视觉实验的特征。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展望使自己的思考陷入到一种拓扑学意义上的循环关系之中,它再次改变了艺术家关于构形问题的思维走向。参加第九届上海浦江华侨城十年公共艺术计划的两组作品从两个方向上再次挑战了艺术家为自己设置的问题边界。《拓地》(图六)使用了与《假山石》同样的工业材料,但却抽离了“太湖石”这个趣味主体,直接以土地作为拓印对象,这就使不锈钢这种工业材料脱离了与当下文化的问题关联,而具有了与大地艺术和新几何形式相关的抽象性,但这种抽象性不是纯形式主义的,由于镜面材料与天空与周边环境反射而成的光影效果,这种抽象性也于无形之处融入了东方自然主义的趣味和诗性色彩。《幻形》(图七)是《应形》问题的延伸,这组作品是对那个蜷伏于石头幽微处的灵魂的再次捕捉,它以软质材料对《应形》中艺术家自己的形象进行了造型学意义上的再发现,各种被分解的身体和器官构造出一个新的形体世界,这种形体世界的构形原理既不是自然主义式的客观模仿,也不是表现主义式的主观重构,更不是波普主义式的拟象复制,它的构形过程是某种关系性的视觉投射,即对镜像母体造型的再造型,展望称之为对《应形》所塑之形的“再拆解”,它的结果是使他所创造出的世界处于某种抽象和具象间的混沌状态,一种“幻形”。

图六:拓地,2015,尺寸:可变,不锈钢.png

▲ 图六:拓地,2015,尺寸:可变,不锈钢

图七:幻形,年代:2015,尺寸:可变,不锈钢板轻质土.png

▲ 图七:幻形,年代:2015,尺寸:可变,不锈钢板轻质土


从“拓形”、“应形”到“幻形”,展望的创造更像是对艺术如何“模仿”世界这一古老命题的一种拓扑学意义上的当代演绎,这种以雕塑为媒体的拓扑研究,探讨有形物体在连续变换的条件下,如何保持它不变的“构形”性质,他始终在他自己预置的这种构型逻辑中工作,这使他的作品有着一种不确定的自足性。他的艺术回避了当代艺术中常见的政治批判和社会批判维度,也力图与过度景观化和反历史化的各类后现代艺术拉开距离,当然,他也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形式主义艺术家,他将艺术牢牢地嵌入视觉和心理实验的边界之内,这使他对雕塑“构形”问题的研究始终与材料、形态、身体、心性、观念之间的有机关系联系在一起,而从视觉意象上看,他的工作又很容易让我们联想起老子对“道”的“形状”的有趣描述: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老子》第二十一章)


原文发表于《暂时什么都不是》,上海浦江华侨城公共艺术计划,2015,6-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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