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钦忠
假如说平面绘画在介入当代社会文化，与装置、行为和影视艺术相比局限性较大的话，那么雕塑就更加具有局限性。展望是当代年青的雕塑家中试图摆脱这种局限性的重要代表之一。
展望的创作活动不同于其他雕塑家，他的雕塑作品在装置与行为接壤的边缘来强化其社会和文化针对性。对他的创作，假如要是用最概括的一个命题表述展望的学术追求，那便是：探索的当代社会文化的言说方式。
一、 展望艺术活动描述
展望的创作历程从头至尾加起来有十多年，大致可以划分为这样几个过渡鲜明的阶段：
1．困惑期(1990-1993)
从学院化的训练，到进入创作状态及找到切入当代社会问题的焦点和文化针对性，无论对一个多么有天分的艺术家来说，都极具挑战性。展望也不例外。
在这个过程中，他做了两个系列的作品，《人行道》系列和《休闲》系列。主要作品有：《瞬间组合》(1993)、《失重的女人》(1992)、《犹疑的人》(1992)、《穿中山装的男人》(1992)、《坐着的少女》(1991)、《车祸》(1992)、《街道》(1998)、《匆忙的早晨》(1992)。
这一类作品的特征是比较生活化，颇类似汉森的真人翻制，但他有情绪上的夸张。作品把日常生活的无聊、厌烦、机械、意外的遭遇和外在的不可理喻作为陈述主旨。作品触及的问题也比较表面，在造型上更多模仿的痕迹。在这儿，雕塑的创作更主要的是针对他个人化的情绪，而还没有深化为有效地运用雕塑方式陈述他的人生的价值判断。
或许这些雕塑自身的内涵最能体现展望这一时期的心态和困惑：这里的人物是犹豫的、瞬间的，仿佛下一步是什么样的结果却是一个谜。在此，展望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把这种个人化的生命境遇升华为特定的雕塑言说某种历史文化的重要性。
但是，在此也披露了展望随后的某种思想萌芽，或以后发展的前逻辑的预示：我们怎样才能触摸到坚实的个我自身？《诱惑》系列可以说是对这种生存状态所可能拥有的极限性的实验和冒险，由此使他走出了困惑。
2．切入期(1994-1995)
在这个阶段，展望先后做了三件重要的作品，《空灵·空·诱惑系列》、《94废墟清洗计划》、《1995开发计划》；后两件作品把行为和装置合成一体，与雕塑的联系较为边缘，唯有“诱惑”系列是用雕塑的方式言说当代社会生存问题的作品，而后两件作品更为强烈地体现了作为一名艺术家在当代的可能职责到底是什么的质询。
《94废墟清洗计划》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是以艺术家的身份去对废墟进行拯救即清洗，第二步是粉刷，最后是看到自己努力的结果倾刻化为废墟，身为艺术家的自己只有无可奈何的感叹。《开放计划》与此颇为类似，以制砖的过程和断壁残垣之间去确证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功用到底在何处，表达了在滚滚商潮的涌动中作为艺术活动的徒然性。
这可以说是展望困惑期的延续，不过这个“困惑”已被赋予了社会性的旨意、个人生命的感喟契入时代的语境之中。此时，还有一件由他与隋建国、于凡合作的作品《女人·事件·现场》也值得一提，该作品把艺术家、事件发生人与展览现场结合起来，把艺术的主观与客观模糊化。
真正体现展望走出困惑的是《空·空灵·诱惑》，它充分展示了展望的艺术的敏感性及把握个体生命与历史氛围的内在关联的才能，有力地切入了社会文化问题的兴奋点。作品充分挖掘了雕塑语言视觉和触觉的直接性，同时又打破了传统雕塑的特定场所的规定情景，任意使用各个不同的场景，深化了作品的隐喻性和暗示性。作品是以一个非常写实但又极度夸张的造型，人的极度的活跃性、极度的运动曲线乃至到了反关节，亦是常人是不可能做出的动作，陈述出一个富于魅力的当代文化主题：有着充盈的生命力的躯体，却被中山装——这个象征社会外在形式束缚的物件，构成一种悖论式的陈述，即躯体的极度自由乃至到了以生命为代价却成为外在形式的摆脱不掉的束缚者。展望更为机智的还在于：他把这十八件作品放置在许多场景。如厂房、田地、展厅、树上、脚手架上，每一个场景都突出了作品的活跃的动态性，而每一个条件下都给人一个强烈的感受——摆脱中山装的束缚。
3．拓展期(1996-1998)
《假山石》系列及《北京新图——假山石改造方案》表现了展望的艺术活动完全走出了个人化的语境，把他的创作置放在当代文化的交汇点，置放在中国社会生活急剧发生变化的矛盾焦点之上。
“假山石” ——作为中国人回归田园、向往人与自然的和谐和归依，缘此，展望开拓出一个很深刻的当代文化课题，即假山石作为中国古典自然观的表征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作用问题。
展望的思考是：当我们把山石以现代材料重新真实地加以复制而替代传统的假山石之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在此，我们可以提出几点提示：第一，展望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造型手段——假山石，而假山石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有着鲜明的生命象征性；第二，现代材料的替换；第三，完全自然语义的复制；第四，改变了的材料——不锈钢在现在都市生活的环境中所呈现的当代生存问题的性质。《北京新图——假山石改造方案》把他的上述处于实验的思考进一步作为一个实践性的“文化方案”介入到当代社会生活的人文环境的塑造之中。
这体现了展望的一贯创作倾向：对艺术的有用性和实践性有着一种执着的追求，总是试图在他的艺术活动中求得艺术实践的直接作用于人们的生存状况的确证。
二、 展望作品的叙述方式
生长在同一母语下的人们，丝毫不妨碍各个个人获得他自己的风格化和文体化的不可替代的表述特点。在艺术创作上，自觉而又有效地演化这种特点正是一名成功艺术家的必备素质。
从展望的作品的契入角度，思想的提炼以及材料的运用，体现了这样几个特点：
1．从日常生活，从我们最切近的角度去寻找生存的根基，但又是极为形而上的问题。
这可以从两个方面分析。一方面，他看到艺术在介入社会之时是如此地苍白无力；另一方面，他又试图为个体生存的现实存在找到一个精神上可确证的自由的限度。很有意思，介入社会问题和思考生存的依据——形而上的生存问题在展望这儿如此地不可分，既奠定了他作品的思想基调，也突出了他为自己的艺术所构筑的思想空间。
或者换一种说法，从最切近我们生活常态出发，去提炼当代人的生命依据以及这种依据的意义和价值的追寻。这是展望的着眼点，也是他的优势。如《诱惑》系列所展示的生存的可能拥有的绝对属于生命的空间和阈限的思考。再如《假山石》，从古代最为常见也最为能够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当代社会的文化主题出发，寻找语境的转换，以陈述人与自然的新的观念形态。
2．雕塑语言的有效运用
中国美术院校毕业的雕塑系学生都有极好的手上功夫。正因为如此，往往反而局限住了思想观念的表达。良好的专业技能和扎实的雕塑基本功，由此而成了束缚思想的紧箍咒。
展望是在这两个方面处理得比较完满的青年雕塑家。首先他的作品，除了行为开放计划比较游离于雕塑之外，主要的作品都是以雕塑为主体进行的，并且，他的每一件成功的作品，都充分地运用他的学院化技法，把他对雕塑的理解和造型的手段的充分表达融为一体。“诱惑”系列是如此，“假山石”系列也是如此。对材料的性质的敏感、对选择材料的视觉特征和形态的把捉，都可以说坚实地建立在雕塑语言的有效运用的基础上，但同时双确实具有装置艺术介入社会问题和文化问题的分量和视觉张力。
3．材料的运用和选择材料的隐喻性质的挖掘。
从事任何一门具体门类的艺术家，取得成功的基本条件是对其所运用的材料熟悉和性质的充分了解。而展望在这方面的独特之处在于：把材料的视觉性质如《诱惑》系列，人体的各种动态的共同特征，便是活跃的极度自由和放纵、而同时又有着摆脱不去的外在束缚。而这种束缚与其躯体是如此地天衣无缝，甚至这就是躯体之所以可能有这种活跃之自由程度的依据，可自由也因此到此为止!其精彩即在这里。其作品隐喻的环节体现为：“空灵”(空灵·空)之提示——中山装与极度扭动的残缺人体但视觉上丝毫没有缺少什么的感觉——生命与历史、自然与文化在场景在变换中深化了作品的内涵。因此，生活化的状态、服装、场景却指向一个生存的形而上的提示。
再如《假山石》系列：对象——纯粹自然的石块——人造的体现现代工艺学技能的物质材料不锈钢还原为自然的石块——从园林转换到美术馆展厅——假山石的隐喻：人化、自然化、自然与人化一同折射在不锈钢制成的假山石的各个平面上。照见什么呢？人？楼群？社会？还是月夜及烟花庆祝的雨夜？
三、展望作品的文化针对性
使用雕塑语言思考当代社会的文化问题，有着极大的挑战性。从传统的造型方式上寻找当代话题，难以在视觉解读和雕塑造型上进入当代话题，尤其是形式上的隐喻、象征之类，远远难以适应当代的文化主题和社会问题的表达和挖掘。而形式上的翻新不是落入西方人的足迹，就会产生以西方人的语言描述中国人故事的浮浅之病。
应该说，展望的取舍是成功的。
他的作品贯穿着这样两条基本的思想线索：
1．生存的当即性的自由限度和历史与社会语境的空间的矛盾与共存。
假如说，展望在走出中央美院所感受到的生存困惑是个人化的、犹豫的，从而创作出了《失重》、《车祸》这些带有偶然性的情感倾向的作品，那么这种从个人生命的充实感到生存的理由或者说极度的个体生命的呈现能在社会和历史中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这种“追问”把他引出了个人情感的狭小天地。由人生的体验升华成为建构他的《诱惑》系列的思想基础和言说生存问题的语言基调。
法国当代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说：“诱惑，因为诱惑的游戏总是包含着一个与欲望游戏拒斥欲望的环节。”展望的“诱惑”更多是空灵的在历史语境之中的“灵魂之空”，这种“空”让人幻想、让人沉浸在梦境中，让人在自我设置的情境中姿肆放纵，但那包含在躯体外的中山装总是有着如此之强的附着力，甚至成了生命的组成部分，但欲望诱惑着另一种“空灵的欲望”。的确，看着他放置在台阶、田野等处的作品，你会感受到一个蠕动的生命的幻觉和梦想。
2．人与环境的关系转化成了人与符号的幻觉的沉思。
这个特点最为鲜明地体现在“假山石”系列中。符号没有生命，但符号处处在创造生命。符号是人与人、与自然、与社会的“公共界域”，又是人与人、人与自然和社会的屏障。《诱惑》有这样的符号化特征，诸如一件件置放的场景人们都会自觉地转化为另一组语言表达方式。同样，“假山石”也可以看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标本。它是中国人回归自然和重建人文家园的表征。
展望以不锈钢的材料代替真正的装饰园林的山石，而又通过雕塑手段加以逼真地仿制。这样作品在特定的环境中便衍生了多重语义。一方面，人与自然的联系越益为工业和现代文明的中介物所隔开，而另一方面复制的假山石，既有真山石的自然形貌特征，又有金属反光和镜像的功能。当把它置放在生活环境之时，既把其环境的种种特征尽收其中，同时它又向我们质询：是自然之镜还是文明之镜？抑或警示人们深思当代生存危机的人文价值之镜？
不仅如此，他进一步把“假山石”的隐喻意义放大成为他试图改变人们生存态度的“文化方案” ——即《北京新图》所提出的以他的“假山石”来改造北京市的环境的人文含量。这当然注定是个“乌托邦方案”的人文救赎还原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视觉价值的持久提示物。
里德曾说：“所有的艺术范畴，不论是理想主义或写实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或是构成主义的，都须满足一个简单的考验：它们必须能够成为持久沉思的对象，否则便不成为艺术。”
我想，展望的作品做到了这一点。
原文发表于《艺术界》1998年7月、8月号双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