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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模拟和自然

汪民安

假山石从它成形的地点,挪置到庭院和园林中,再挪置到如今的大都市的各个场所,它在这个移植过程中一再地为自己进行意义的增殖――一一个单纯的 石头,一个单纯的被自然塑造而成的自然物,一旦被移植到一个特定的空间中,这个自然的石头便充塞了各种各样的人文意义:它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格调和情趣, 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人性要素。假山石成为文人的一个情调托付。它满足了脱离自然的人们对自然的亲和想像――我们要说明的是,在农业时代,这样的假山石有其 想像的合理性:假山石置身于其中的庭院、园林等人造空间构成了一个自足的整体,假山石同这个整体空间保有一种气质上的默契,假山石自在地和它的环境融为一 体。

但是,如今,庭院消失了。假山石还在,还残存在大都市中。人们看到,假山石脱离了原有的语境,就脱离了原来的意义,它甚至变成了一个单纯的符号。它的 观赏性的文人雅趣这一意义已经荡然无存了――假山石同它的环境完全不合拍,它的周围是钢铁和水泥,是汽车和喧哗,是暴躁和急切,是拥挤和焦虑――假山石的 闲逸和安静的氛围已经改变了,它的语境改变了,在这个意义上,假山石置身于城市中,只是作为一个异质性景观而存在了,它是这个奔波的现代社会的一个剩余 物,它光秃秃地矗立在那里,形单影只。都市中的人们确实能经常撞到假山石,但是,人们并没有撞进庭院,并没有撞上闲适――假山石失去了先前在庭院或者园林 中的语义,而变成了一个徒劳而空洞的符号,生硬地插在一个高楼林立和机器爬行的都市空间中。就此,假山石脱去了它先前的意义。

正是基于这一发现,展望开始了他的不锈钢假山石计划。这一计划一开始就带有某种戏拟的味道:他让假山石穿上了不锈钢的“外套”。假山石的形状保留了, 但是,它是以一种钢铁的面貌重新出现的,展望用不锈钢的材料原封不动地“重写”了假山石。也就是说,自然的假山石,被人工化了,被机器化了。这种重写,实 际上也是模拟:机械之物在模拟自然之物。但意味深长的是,这种模拟,是对一个模拟之物的模拟,是第二次模拟:假山石作为自然物,是对“真实”的山的模拟, 假山石作为一个模拟物,是“假”的。这是第一次模拟。而展望的假山石则是对“真实”的假山石的模拟,他的不锈钢假山石,在这个意义上,也是一个“假的”假 山石。这个不锈钢假山石,是对一个模拟之物的模拟,是二次模拟。

在这两次模拟中,到底出现了什么?我们看到,在第一次模拟中,假山石这一单纯的自然之物,开始添加人文意义。正是对山的想像和模拟中,意义开始了注入 到这一原本空白的假山石的体内。同时,假山石也失去了它最初的自然性,而将自己的理念同山,以及山所特有的人文情调绑扎在一起。这是模拟导致的意义增殖。 但是,第二次模拟,假的假山石(不锈钢假山石)对真的假山石的模拟,则重新将假山石在第一次模拟中所获得的意义又放逐了。这个不锈钢假山石再也没有人文情 调了,它同山没有关系了。但是,这第二次模拟再次获得了新的意义:不锈钢假山石在放逐了文人意义后,再次获得了新的意义。

这是什么样的新意义?正是这种双重模拟,假山石重新和它的自然环境吻合了。第一次模拟,假山石同一个人工的庭院产生了吻合。当庭院和园林以及它们所代 表的生活方式消失的时候,假山石失去了它的依托,这样,展望则展开了他的第二次模拟,这次模拟则是让不锈钢假山石同这个大都市再次吻合――钢铁正好吻合了 现代大都市的风格。这是一个机器时代――展望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时代,一个廉价却又浮华的时代,一个虚拟的辉光时代,一个技术和钢铁的时代――钢铁是这个时 代最内在的要素之一。这或许正是展望使用不锈钢的原因之一。展望试图使他的不锈钢假山石,出没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度,就如同先前的假山石出没在庭院和园林 中一样。不锈钢假山石要变成现代都市的饰物,就如同假山石曾经是庭院和园林的饰物一样――只不过是,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放大的园林。

展望将不锈钢假山石置放到都市中,和都市发生关联,难道仅仅是要恢复假山石同庭院一度所保存的和谐关系吗?如果仅仅如此,展望毫无疑问是个保守主义者 了――事实上,这些假山石漂浮在城市中,出没在城市中,既像是城市中的一个饰品,装点着城市,反过来,又像是城市中的马刺,将整个城市作为一个挖苦的对 象,现代大都市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不锈钢假山石而发现了自己的荒谬,发现了自己反自然的疾病:它们容忍不了一个自然的石头――在最根本的意义上,也容忍不了 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就此,这个漂浮在城市中的不锈钢假山石就有双重的功能:它既是对这个城市的装点,又是对这个城市的嘲讽;既是对消失的生活方式的挽 歌,又是对现代都市生活方式的巧妙点缀。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这既不单纯是嘲讽,也不单纯是装点;既不单纯是怀旧,也不单纯是对现实的肯定――无论如何, 展望对假山石的重铸,展示的是他对现代都市生活方式的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态度。

这个矛盾性来自哪里?一方面,植根于农业社会的自然的生活方式无可挽回地逝去了,但是,人们返归自然的欲望从来没有停息。自然具有一种无可置疑的合法 性。人们总是感慨自然的逝去,并要竭尽所能地回复自然,总是要在自然当中寻找自己的根基。但是,我们也要问一问,到底什么是“自然”?“自然”的意义本身 就是自然的吗?它必须是一成不变的并牢牢地掌握一个独一无二的意义吗?“自然”难道不是一个经由历史建构起来的概念?事实上,在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自然 观念。“自然”的语义的变化,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人们不应该一劳永逸地将自然锁定在一个固有的区域中。展望的“不锈钢”提出的一个最有意思的问题可能 是,在这个时代,或许钢铁就是自然,机器就是自然,大都市就是我们的自然。我们已经处在一个机器时代,机器的生活才是我们的自然生活。机器现实就是自然现 实。展望在他的“都市山水”等作品中,以一种高度直观的方式直接表达了他对大都市的理解:大都市就是一个金属机器――是个不锈钢机器。就此,自然已经更改 了它的语义。或者,我们更准确一点地说,在今天,在大都市,自然和人工的界线已经消失了――展望的假山石就是这个证据:它的形状来自假山石的自然形态,但 是,它的材料还是人工的:这是一个人工的自然,也可以说,是一种自然的人工。

假山石和不锈钢就此有一种奇妙的结合。展望为什么要用不锈钢作为材料?我们已经指出了,不锈钢是这个时代的最具有表征性的要素。同时,它有一种永恒 性,它内敛却闪闪发光,它坚硬,长久,充满毅力,但是,它也瞬息万变,见风使舵,具有一种善变的庸俗气质。它廉价却又具有永恒性。就此,不锈钢假山石传递 出来的信息是:一种永恒的东西,又在反复闪烁,在反复变化,一种变化的东西,却又坚不可摧。也就是说,一种自然的东西,还是在变化。一种变化之物,却又是 自然的,永恒的。我们更详细一点地说,一种自然的东西,总是要经过人的改造;人的改造物,又总是演变为自然。这种不锈钢假山石,敏锐地抓住了自然的人工化 和人工的自然化这一现代社会的基本趋势――我们的确难以区分什么是自然的,什么是人工的;什么是先天的,什么是技术的。如今什么东西不是自然的、什么东西 又不是人工的呢?我们吃的动物难道不是人工的?我们跋山涉水去的大山大河难道不是人工的?甚至是风、雨和空气都是人工的――整个地球都被技术的人为痕迹填 满了――即便是高高耸立的珠峰,即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展望将他的假山石送到这些地方,这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人为的礼物来到这些地方,而且,还是作为一个新 的自然观念来到这些地方:一些最自然的地方因为这些假山石的到来,而改变了自己的自然属性。确实,没有原初的自然概念了,所有的自然都是技术的,人为的 ――这或许是整个自然界的特征,这同样也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锈钢假山石”这一人工的自然,正不折不扣地是这个时代的隐喻表达。

原文发表于《艺术地图》,2008年第5期,第26-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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